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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几天前我收到一条加QQ好友的申请,附加信息先写道:Hi Yunjia,I’m Ori,from Israel(Xinjiang trip,2013)。

我不禁莞尔,原来是他。

Ori是我在新疆结识的外国友人,由于这个名字念起来太拗口,而他又来自以色列,和我一同出游的小伙伴微微给他取了个外号——阿以。“阿以”听起来像“阿姨”,小伙伴们每次这样喊他我都觉得好好玩,因此对他印象特别深刻。

2013 年 9 月初,我在库尔勒的青旅第一次见到阿以。阿以个子很高,目测有一米九以上,当时他缩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上网,身子弓成虾米的形状,非常滑稽。

我推了推微微,示意她看:“那个外国人玩电脑的姿势好奇怪。”

我瞥了一眼阿以的电脑屏幕,他正在查周边游玩的攻略。与此同时,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也站在贴了地图的墙边,跟青旅老板老李商量出游行程。大家商量后,一致决定去塔克拉玛干沙漠看日落。然而这并非游客走的常规线路,要去的话必须自己包车。

想来也是,一般的游客不会心血来潮想去沙漠,只有我和微微有着特别执着的情怀,谁让王维笔下那一句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太美了呢!

老李有一辆八座的商务车,他觉得我们人少,包他的车不划算,出于好心他给我提了个建议:“要不你们去问问那个老外,看他想不想去,能省一点是一点嘛。”

那个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阿以来自哪个国家,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英语,我抱着试探的心理上前打招呼,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。阿以一听,用不算很流利的英语回答:“太好了,我正好不知道该去哪里玩,而且我喜欢摄影。”

阿以对摄影的热爱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甚。我们经过瓜地,他要拍照;我们经过棉花田,他要拍照,还让我站在棉花田里做采摘的姿势给他当模特;我们经过胡杨林,他给我和微微拍了好多照片;我们经过塔里木河,小伙伴们沿着河看风景,他站在高处拍风景;我们经过沙漠周边的芦苇丛,大家兴奋地逮野兔,他依然扛着单反拍拍拍……

不知是不是季节的关系,那一天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气温非常舒适,我们在老李的带领下玩得异常疯狂,踩沙子,捧沙子,甚至禁不住老李的劝说,一个个体验从沙丘往下翻滚的刺激。而在这一系列过程中,阿以除了给我们拍照,什么都没干。

我问他:“要不要帮你拍张照?”

他摇头:“谢谢你,但是我喜欢拍风景,拍你们,不喜欢拍自己。”

“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?”

“是的,很多。我很喜欢中国,也很喜欢新疆,新疆太美了。”

“你去了那么多地方,都没有给自己留过纪念照?”

他摇头:“没有。”

我和微微一脸不解:真是个奇怪的人。

我想起了以前听朋友说过,中国人习惯用相机记录旅途风光,而外国人更倾向于用眼睛,除了摄影爱好者,很多外国人出门旅行甚至不怎么用相机。

为了守候美景,我们在沙漠一直等到黄昏。阿以比我们更加期待,他太想拍一张沙漠落日照了。可惜天公不作美,那天阳光很弱,我们最终没有看到震撼心灵的“长河落日圆”的画面。

遗憾肯定是有的吧,但我们一整个下午都玩得很开心,还认识了阿以这样一个奇怪却好玩的朋友,这未尝不是一种收获。

阿以是个素食者,他随身携带了一张写着中文字的卡片:我是素食者,鸡鸭鱼肉都不吃,海鲜也不吃,谢谢。在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,每次进餐馆他都会第一时间掏出卡片给服务员看。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场景:我和小伙伴们点一桌子肉大快朵颐,他坐在旁边默默地吃面条或新疆烤馕。

微微说:“哎,孤独的素食者!这里可是新疆,是烤肉烤羊排手抓肉的天下,来这里不能吃肉实在太遗憾了!”

所以新疆之旅结束后,微微在她的杂志专栏写了一篇关于阿以的文章——《孤独的素食者》。

阿以对我说,他是个很虔诚的教徒,他从来不吃肉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阿以是犹太人。他很自豪地告诉我们,全世界他能免签的地方很多,因为他的爷爷是德国人,他拥有德国和以色列两个国家的护照。

我对阿以的宗教信仰了解得很少,但我知道于他而言信仰是神圣的,我生怕触碰他的禁忌,于是向他提议:“要不下次吃饭我们分桌吧,我们在你面前吃肉是不是不太好?”

阿以连连摇头:“没关系,不影响,我喜欢跟你们一起吃。”

于是我也忍不住跟着微微一起感叹,哎,孤独的素食者。

认识阿以的第二天,我们和青旅遇见的其他小伙伴相约去博斯腾湖。由于天气很热,我们清一色简装出行,基本都只带了手机和钱包。等到阿以出现在我们面前,所有人都惊呆了。他背了好大一个登山包,胸前也挂着一个大包——这是他所有的行李。

我问他为什么把行李都带身上,他说,他觉得带身上最安全。

小伙伴们集体哑然。

去湖边看风景带着全身家当也就罢了,反正一路坐车,背着也不怎么累。可是后来我们到了中国最西边的县城——塔什库尔干,大家相约去爬山,阿以依旧是前后挂着两个包。细心的微微发现,他的背包上还挂了一把小锁。

微微惊叹:“这么脏的一个包,居然还上锁,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‘我包里有值钱的东西,快来偷我’吗!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啊!”

小伙伴们集体狂笑。

阿以见我们笑,也跟着笑,笑完之后问我:“大家在笑什么?是跟我有关吗?”

我简单地用英语把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的故事说给他听,他听完又笑了,他说,他觉得我们说得很有道理。然后第二天,他还是一前一后背着两个包出门了……

小伙伴们集体膜拜。

在我们的观念中,酒店是非常安全的,要不是运气实在背到家,一般不会被偷。我每次出门旅行,退了房不方便带行李,也经常在前台寄存,至今未丢过任何东西。

起初我以为,阿以可能是个谨慎的人,不轻易信任他人。这完全可以理解,毕竟他只身来到这遥远的国度,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。可是几天后我们在网上买火车票,阿以让我帮他代买,我说需要证件,他随手就把他的两本护照都丢给了我。买完之后我告诉他票价,他也没有核实就爽快地从钱包里掏了钱。不仅如此,一路上我们经常一起吃一起玩,费用AA,他从不过问,我说人均多少他就给多少。

回忆起和阿以相处的点点滴滴,我还是很感动的。我们和他相识的时间很短,可他对我们从来没有任何戒备心,那是一种被完全信任和依赖的感觉,尤其他还是一个连把行李放在旅店都不放心的人。

他来新疆没有做详细的攻略,我们想怎么玩他就跟着我们玩,有些还是他不感兴趣的地方,可他从来都没有异议,就连我们这些自己人也曾为行程发生过“内讧”。

离开库尔勒之前,我们为下一站去哪里讨论了好几次。我和微微想去和田,余毒觉得和田不安全,提议直接去喀什。他说:“我就想不明白,你们去和田干吗?”

我和微微异口同声:“去玉龙喀什河捡石头啊。”

余毒不忘泼冷水:“去了你们也捡不到玉石。”

“我们本来就没有想捡玉石,就是想去看看,捡几块石头留作纪念。采风懂吗?”

“对啊对啊。再说了,万一捡到玉石呢!你还不允许我们有个美好的愿望啊!”

最终,余毒拗不过我们,同意走一趟和田。

可是问题很快又来了,从库尔勒到和田,坐火车也就买卧铺票睡一觉的事,很方便,我和微微却作死地非要坐汽车,只因为我们在网上看到一个旅行帖,说坐汽车走的是 500 公里的沙漠公路,全程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,一路上风景非常美。

余毒扶额叹息,因为走沙漠公路的话,我们得先坐汽车到一个叫且末的县城,休息一晚上之后再换车到和田,且不说过程折腾又耽误时间,光是每天坐 10 个小时的汽车就足够让人头疼。然而我和微微坚决拥护内心的一腔小情怀,铁了心要走沙漠公路,余毒不得不再次妥协。

在我们讨论的整个过程中,阿以都只是一个旁听者,虽然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。直到我们决定去客运站买去且末的车票,他才问了一句坐车要多久,问完又说都听我们安排。

余毒调侃:“他这么放心地跟着我们,语言又不通,不怕我们把他卖了?”

是的,去新疆的游客相对其他地方本来就少,懂英语人的更加少,阿以却丝毫不不担心,反而很热心。

从且末到和田只有卧铺汽车,这种车空间小,座位设计不合理,躺着非常难受。我自小被娇养惯了,从未坐过这么“奇葩”的汽车,而且狭小的车厢内充斥着难闻的气味,我几度难受得想呕吐。阿以见我难受,隔一会儿问候我一次,还把他仅有的一瓶矿泉水给了我。

这些小温暖不算什么,阿以的热心尤其体现在,即便他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,为什么要这样做,也依旧会热情地帮着我们做。

比如我们到了和田后,急不可耐地跑去玉龙喀什河捡石头,阿以想不通我们捡石头用来做什么,我也很难给他解释清楚,就说,如果他没有兴趣,可以在宾馆休息,吃完饭的时候再跟我们会和。可他想了想,还是跟去了。

玉龙喀什河有一片石头组成的河滩,我和微微聚精会神地从中寻找好看的石头,捡到一块喜欢的就兴奋一阵,基本没空搭理阿以。阿以自始至终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,时不时帮我们捡几块石头。我们嫌他捡到的太难看,委婉拒绝,他也没放在心上,过了一会儿又拿出单反帮我们拍照。

新疆出土文物多,博物馆遍布各个大小城市,而干燥的气候条件使得很多被发掘的墓穴中除了文物之外,还存有完整的干尸。我们在且末休整时,听说当地的博物馆有干尸,非常兴奋地想去看。

阿以听说我和微微两个女孩子居然对干尸感兴趣,惊得半天合不拢嘴。

他问我:“为什么你们想看那么恐怖的东西?”

我简单地跟他解释:“因为我们喜欢历史啊,我觉得那些出土的干尸被赋予了很多意义,他们生前都是有故事的,比如罗布泊出土的那具大名鼎鼎的美女干尸——小河公主。”

阿以依然不理解,可他到底是跟着去了。

我和微微围着博物馆中陈列干尸的两具透明棺材研究了很久,一边看一边惊叹干尸保存得好完整,身上穿的衣服好美。阿以却看都不敢看,躲得远远的。我才知道,他害怕这些东西。

两天后我们到了和田,阿以兴奋地拿着他的手机给我看,原来他在网上搜索和田的资料,发现和田博物馆也有干尸,他问我们要不要去看。我很奇怪,他明明不喜欢逛博物馆,更不喜欢干尸,为什么看到这些比我们还激动?

我试图说服自己,也许他在且末博物馆逛了一圈,渐渐感兴趣了吧。结果呢,他在和田博物馆的表现和之前如出一辙,老远看见陈列干尸的棺材就走开,一副“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”的表情。

我对微微说:“真是个奇怪的人!”

阿以不懂我们的情怀,但他有自己的情怀,那便是他最爱的摄影。

从喀什到塔什库尔干的途中有许多美景,被称为“雪山之父”的慕士塔格雪山就坐落于此。慕士塔格山脚下,喀拉库勒湖美得让人窒息,云雾朦胧,宛如仙界入口。

喀什青旅的服务员告诉我们,喀拉库勒湖的星空比他见过的任何地方都美,那是帕米尔高原最璀璨的夜景。阿以听了,打定主意要去喀拉库勒湖拍星空。由于我们的计划中没有喀拉库勒湖,他就先我们一天离开了喀什。

分开两天后,我们在塔什库尔干的青旅又见到了阿以。

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场景,阿以穿着厚厚的衣服,坐在房间门口的地上,他低着头,一张张地欣赏相机里的照片。他的眼神十分专注,像是在品鉴艺术品。

我脱口而出:“你也在这里啊?”

阿以抬头看见我们,先是吃了一惊,随即露出好大的笑脸。他很友善地跟我们打招呼,边说话边咳嗽。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,他点头,把感冒缘由告诉了我。我惊讶不已。

喀拉库勒湖昼夜温差大,晚上冷得不行,这家伙为了拍到完美的星空,居然在湖边守了一个通宵,到后半夜还发烧了,吐了好几次。

我问他这样做值不值得,他笑着说当然,然后给我们展示他一晚上的成果。我不得不承认,那是我至今见过最美的星空。

旅途中认识的人大多都只是过客,即便看过同一片风景,吃过同一桌饭,我们始终要回归各自的生活。

塔什库尔干一别,阿以去了巴基斯坦,他要从巴基斯坦回以色列,我跟我的小伙伴则坐火车去了库车。分别前一天我问阿以要了地址,我说等我回到了家乡杭州,我就给他寄明信片。他说他很期待,也欢迎我们有机会去他的家乡以色列,去了一定要找他。

他的笑容很真诚,我能感受到他对我们的不舍,尽管途中我们发生过一些小小的不愉快。

后来,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辗转去了伊犁、喀纳斯、乌鲁木齐……没有阿以的旅途几乎没什么不同,我们仍然玩得很开心。偶尔和微微聊天,我们会好奇,这个时候阿以在干什么,他有没有回到以色列。

然而就在离开新疆的当天,我在乌鲁木齐机场丢了手机和钱包——阿以的信息我存在手机里。我有些惋惜,我想他大概还在等我的明信片吧,可惜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把明信片寄到他手中。

人一生中会有很多次旅程,我们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,阿以只是其中一个。我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,隔着茫茫人海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。

惋惜之余,我有些无奈。我和微微都认为,我们和阿以的交集到此为止,不会再有后续了。

许久之后的某一天,微微给我发了消息,她说阿以竟然把我们在新疆旅行的照片刻成光盘寄给了她!

微微感叹:“他真是个神奇的人!”

我恍然想起,微微当时也给他留了邮箱和地址。

随光盘一起寄到微微手中的,是一封信。原来,阿以曾发邮件联系过微微,可微微留的是工作邮箱,她每天收到的邮件太多,没有及时回复他。他以为这个邮箱已经废弃了,所以采用了最原始的办法,将照片按照地址寄了过来。他还在信中留了邮箱,希望我们收到后能联系他。

我的记忆倒退到 2013 年的 9 月,我们还在塔什库尔干的那个夜晚。

阿以安静地坐在大厅上网,我路过大厅,问他可不可以把帮我们拍的照片拷贝给我,他说等他查完东西就帮我拷。我点点头。其实我不过是顺口一提,后来太晚了,我就回房间睡觉了,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塔什库尔干。

我没想到,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,他竟一直记在心上。

看到微微传来的的照片,我心中一片温热。我尤其喜欢其中一张,金黄的沙漠中,我和微微在夕阳下悠闲漫步,那画面美得让我感动。

我给阿以发了一封邮件,可他一直没有回复,直到几天前他才加了我的QQ。从塔什库尔干的分别到如今重新联系上,时间跨度足足有一年零七个月。

在QQ上,我和阿以交流了彼此的近况。阿以说回去之后他一直在他的家乡——耶路撒冷,他期待有机会再来中国,再遇见我们。我说我也一样,最好将来的某次旅途中,我们可以不期而遇。

耶路撒冷是三大宗教的圣地,是很多人心目中最接近神灵的地方。我们在千里之外的新疆遇见了阿以这个奇怪的朋友,仿佛是冥冥中之注定,他就像来自耶路撒冷的一阵风,为我们的旅途带来了一片另类风景。

认识阿以之后,我对友情有了不一样的理解。友情不一定是志同道合,不一定是相互理解,不一定是无话不谈,友情可以很简单,一言以蔽之:我想和你做朋友。

这个世界很广大,大到天涯海角都不足以囊括;这个世界很久远,久到沧海桑田都不足以追溯。和世界相比,每个人都如沧海一粟,渺小得不值得一提。那么,渺小如粟米的我们能在沧海中相遇,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呢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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