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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太公自然是个美男子,前朝末年民生凋敝,程家被盘剥的家破人亡,他一介书生除了音律并无一技之长,总算心高气傲不曾做那面首之类的龌龊营生,最终流落至乡野,叫程母一眼看中,便将就着结成了婚姻。

从此程太公有了个饱暖之处,乱世中不至于颠沛流离,饥寒交迫,闲来还可以摸摸丝竹,写写琴律;程母则得了个如花美男,虽然他说的话做的事她大多不懂,但每日看着美貌的丈夫饭都能多吃两碗,夜里睡在一处更如身处云端花丛,喜不自胜。

“真是一桩好姻缘呀!”少商不敢放高声音,只能轻轻击案。

程少宫瞪着她,觉得不是她的理解有问题,就是自己刚才的解说有问题。这对夫妻到了晚年几乎一日说不上三句话,怎么看都是怨偶;他们兄弟自小是看父母恩爱长大的,自然不认同这种冰窖夫妻的模式。

“什么叫好姻缘,能各取所需就是好姻缘。”少商压低声音,循循教导初中生,“将来你长大成亲了就知道了。”

为什么程二叔夫妇过不好,就是葛氏想要的程二叔给不了,这才成了个怨妇;而程始夫妇恰能从对方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,自然和睦美满。

程少宫乜着她,正要反唇相讥‘倘若我要成亲了,难道你就不用’,谁知上首程母忽提高声音,怒冲冲的对桑氏道:“……我来问你,我将阿止交于你这些年,他怎么瘦成这样?!”

双胞胎赶紧停止话题看过去,原来是程止终于忍受不住‘母爱’,奋力挣脱程母坐回自己席上,程母见幺儿这样对自己,不免将一番怒气发到桑氏身上——虽然程止明显面色红润,体态适宜,健康状况十分良好。

面对这种明显是刁难的问题,桑氏不慌不忙的放下牙箸,笑道:“外面自然不如家中好,若不是要在外为官,我恨不能叫子顾日日承欢阿母膝下,养的白白胖胖才好。不如……”她眼睛朝丈夫一瞟,毫不犹豫的将球踢了出去,“这回阿母随我们一道赴任如何?”

这下程止慌了,心虚的呵呵两声,道:“我自然是求之不得,可哪有长子好端端的,老母却要跟着幺儿在外吃苦,这不是打长兄的脸么?”

球被踢到了吃瓜群众程始身上,他不动声色,道:“无妨,阿母真放心不下子顾,就跟着去住一段也好,只是……”他故意拉长声音,叹道,“外头不比都城,阿母能捱得住就成。”

这下程母软了。

她早年是吃苦吃怕了的,这些年在深宅大院虽说寂寞了些,但日子已是安逸惯了,她虽爱幺儿,但并不愿再去吃苦——于是,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。

少商兴味的望着桑氏,谁知桑氏也望过来,朝她微微而笑,少商反倒一怔。待众人又酣酒畅谈之时,她赶紧低头去问桑氏来历。

程少宫道:“三叔母是白鹿山山主之女,那会儿阿父官阶不高,三叔父又还在求学,名声不显,这亲事算是咱家高攀了。不过,大母还觉得三叔母配不上三叔父。”

少商嗤之以鼻:“算了吧,难道寻个天仙美人配给三叔父,大母就高兴啦。何况……”她讥诮一笑,“大母自己难道就和大父配得很。”

程少宫看着妹妹,恍然道:“少商,你似乎对大母并无敬意呀。”

少商一手持匕,一手持箸,慢慢拆解那半只熊掌:“你看看二叔。”

程少宫不解,转头看去,只见程承沉默不语,始终低头一盏接着一盏的饮酒,周身冷落孤僻;若非程始还时不时与他招呼说话,几乎就算喝闷酒了。尾席的程姎也是一般低头闷坐,偶尔轻声劝父亲少饮些酒浆——程少宫这才想起来,今日从程止回府起,程母几乎就当没看见到这个儿子一般,再没一句话和程承说过。

“我听青姨母说了,二叔父的腿是为家里跛的。”少商脸上笑眯眯的,眼神却很冷漠,继续分割熊掌,“他埋没自己十余年,也是为着家里。阿父和三叔父在外,都城里不能没有人,哪怕做个耳目传消息快些也是要的。可他为家中所做的一切,大母可有半分怜惜?”

程少宫喉头‘咕’了一声,说不出话来。

“都道世人势利,谁知,做父母的对孩子们也势利。大母倚重阿父,喜爱三叔父,这十年来却对二叔父不闻不问,”

小女孩的声音很甜,话却像手中那银匕一样利,“她明明知道二叔母在欺凌二叔父,以她的威势,狠狠压一下二叔母又有何难?可她不,她只顾着自己日子舒服,其他便全然不管了。二叔母能讨她高兴,能帮着她做这做那,是以二叔父的苦楚她就当看不见了。”

少商放下匕箸,将分割好的熊掌分出一半又端回给程少宫:“人皆有长短,做父母的,对子女如果也要以势取人,以貌取人,那做小辈的为何要敬重。”

程少宫怔怔的捧着碟子,少商已经开始吃自己那四分之一的熊掌了,吃的津津有味,仿佛刚才那番语带悲凉之话根本不是她说的。

少商吃了一会儿,忽抬头对他道:“这话你可别传出去,回头我又要挨阿母的训斥了。”

程少宫梦醒一般,连声道:“咱们的话,我绝不说出去。要知道,咱们可是一道在母腹中待上九个月的。除了父母,便是手足中,也是咱俩最亲的!”

少商眉开眼笑,看在蜜饯和熊掌的份上,决定信任这浓眉大眼的初中生。不过嘛,许多年后,她恨不能自打几个耳光……

当日夜里,程始夫妇居处中,左右立着两盏半人高的连枝兽脂铜灯,照得漆木地板色如墨玉一般光亮。一脸心虚的程少宫跪坐在父母跟前,赶紧将白日里幼妹的话挑要紧的复述了一遍,心道倘若少商在此,一定破口大骂自己!

夫妻二人听罢,神色迥异。

程始抚须,叹道:“嫋嫋重情义哪,这些年她二叔父受的罪她都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呢。”说着眼眶都湿润了,“这家里,还是有人惦记二弟吃的苦的!”

萧夫人却皱眉道:“孺子无知,怎可非议长辈?!”

说完这话,夫妻互相瞪视。

程少宫不理父母的眉眼官司,以袖抹额道:“阿父阿母可千万别把我卖了,不然以后我再也不告诉你们啦!阿母你也别去训少商,不然她什么都知道了!”

不待萧夫人张嘴,程始一挥手道:“你放心!嫋嫋不会知晓的。现在你回去罢。”

程少宫躬身告退,一边走一边还连连回头叮嘱‘千万别露了馅’,被萧夫人不耐烦的训斥了才赶紧走了。

见儿子走了,萧夫人才瞪着丈夫道:“她非议的是你阿母!”

“那又如何?”程始满不在乎道,“我也非议我阿母呀。”

萧夫人:……

“何况……”程始拿过案几上的解酒汤一口饮尽,重重放下,“嫋嫋哪句话不对啦!阿母就是恨不得将阿止日日圈在身边,娶什么天仙都一样。还有,阿母也的确势利嘛!自小就不把二弟看在眼里,动不动说他没本事,使唤起来却叫一个顺手!”

萧夫人不忿,刚想张嘴,程始又抢过话头:“你别又来‘长辈之非亦无非’那套!”

“我就看不惯那帮儒生的调调!长辈也是人,又不是神仙,永生永世不会出错。难道长辈错了小辈任他们错?这才叫孝顺?”程始牢骚道,“照你的说法,难道阿母要欺负你,我也看着?咱们家能混至今日,就是我和阿止没听阿母的话,分头出去寻生路,该干嘛干嘛,才有今天的好日子!”

这例子太强大了,萧夫人也不好反驳,良久,她才叹道:“道理是没错,可少商才多大的人,就这样大剌剌的品评长辈,实在不合适。还有少宫,耳报神的毛病依旧没改,看来他两个兄长当初还是没把他揍狠!这两个,将来迟早坏在嘴上!”

程始倒笑了:“到底是双生子嘛,还是有相像之处的!”说着又叹,“你的意思我懂,可嫋嫋心思太重了,等闲心里话不跟人说,本来我指望姎姎呢,小姊妹混熟了什么都能说。谁知姎姎见了嫋嫋就跟猫儿避鼠似的。好在有少宫。少宫也是关怀嫋嫋嘛,这事没做错!”

“行,你是慈父,我是严母——!”

萧夫人佯怒,想了想,她又道,“你也别怪姎姎。依我看来,她这样才是懂理识礼所为。她心中能分是非,知道自己母亲不对,可子不言母过,难道要她跟嫋嫋说‘对不住,我知道这十年来我母亲心思歹毒,对外欺凌部曲家人压榨庄户,对内搬弄口舌挑拨离间,几次三番拦住了不叫伯父伯母将你接到身边,实是坏事做绝’?”

程始瞪眼道:“为什么不能说?!是就是,非就非,把道理捋清楚了一家人好接着过日子。阿母不是之处我非议少了?可我该孝顺继续孝顺,难道母子之情就淡薄啦?你们呀,就是读书太多,才这样为难。”

萧夫人被气了个仰倒,扭过头去不肯说话了。

谁知程始忽然话锋一转,悠悠然道:“照我说呀,你就该学学我,时不时‘非议’一下自家阿母,就心平气和了,也不会肚里的怨气越积越深,然后动不动指摘嫋嫋了……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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